俠骨丹心映九州

　　——觀《射雕英雄傳：俠之大者》

　　孔慶東

　　乙巳蛇年春節，孔和尚帶著幾分昨夜尬看春晚的疲憊，裹在稍顯擁擠的人流中，觀賞了徐克導演的新片《射雕英雄傳：俠之大者》?？缀蜕幸菜惚容^資深的武俠研究者了，關于金庸的書也出版了好幾部。剛剛過去的2024年，為紀念金庸百年誕辰，本人第五次在北大開設了“金庸小說研究”課。根據以前看金劇的經驗，對這次觀賞，本來未抱太高期望。但一是春節休閑難得，二是表達對金庸先生的緬懷，三是想看看徐克在金庸先生的百尺竿頭，還能再玩出什么花樣。沒想到開演不久就被深度吸引，過程中幾度小感動，待走出影廳，腦海中很快認定，此乃《射雕英雄傳》最好的電影改編?；丶衣飞虾a了幾句觀感曰：

　　俠骨丹心映九州，

　　雕弓鐵馬幾曾休。

　　干云豪氣今安在，

　　滿目烽煙何日收。

　　此片的第一成功之處，在于高度忠實原著。徐克作為電影界的鬼才，創意奇，點子多，另編故事或者另立主題，都不是難事。但徐克卻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：盡量拋棄花架子，老老實實向金庸原意靠攏——恰好昨夜春晚有個諷刺性的小品節目就叫《花架子》。

　　金庸武俠有個最核心的思想：內力勝于招式，笨功夫勝過花架子。——其實這也是中華思想的核心觀念?！渡涞裼⑿蹅鳌返幕局黝}就是，保家衛國的民族立場與悲天憫人的天下情懷之結合。徐克從頭至尾牢牢把握了這條主線。主人公郭靖的父親郭嘯天，是宋朝抗金英雄，被金人和漢奸殘害后，郭靖隨母親逃到蒙古草原，被大汗收留，撫養成人，與四王子拖雷結為兄弟。直到大汗要以公主相嫁，便可成為金刀駙馬。按理說，蒙古人對他有天高地厚之恩。而大汗的話也不無常理：宋朝對你有什么恩？那些宋朝的忠臣，幾個有好下場？而郭靖的思路卻是：我乃大宋子民，不能忘了我名字中蘊含的“靖康之恥”，不能眼看著大宋人民慘遭欺凌。

　　影片結尾，郭靖在兩軍陣前，擊敗了走火入魔的西毒歐陽鋒，以絕頂武功救了大汗之后，勸退了大汗的雄兵，他想的是：草原和中原是一樣的，拓疆萬里也好，武功第一也好，都不是最大的英雄。能夠捍衛天下和平，讓各族人民都免遭生靈涂炭，才是俠之大者。徐克牢牢守住了這一條線，我想金庸先生在世，也會非常欣慰，不會再說看著作品被改編，就好像“眼看著自己的孩子給人家打”了。

　　此片的第二個成功之處，在于演員的選拔和指導。而這里就包含著徐克對金庸原著中的人物的深刻理解。

　　比如郭靖，絕不能理解為“傻”，而應該理解為“樸拙”。樸拙之人學習過程可能比較漫長，但正因為循序漸進，步步為營，反而可能學得刻骨銘心，能成大器。由肖戰出演的郭靖，突出了英武之氣，樸實中不乏深情，執拗中深明大義。這才是那個幫助大宋鎮守邊關30多年的大俠郭靖。

　　而莊達菲飾演的黃蓉，也不再是一味的鬼機靈加小鳥依人，而是擁有大局觀的丐幫幫主和對愛情有著深沉自信的大女主。最值得稱道的是由新面孔張文昕扮演的華箏，一舉超越了此前所有的同一角色，真正演出了草原公主的豪俠氣概——在愛情上能夠拿得起放得下，既能成全自己，也能成全他人，這不也是一種俠之大者嗎？

　　此片的第三個成功之處，是武俠個人打斗的精彩與民族戰爭宏偉場面的有機結合。蒙古鐵騎的彪悍，蒙古大營的壯闊， 暗喻著少數武林高手的絕世武功，不能改變歷史的大趨勢。而千軍萬馬，眾目睽睽之下的神奇武功對決，又暗喻著個體對歷史發展的主觀能動性，以及細節影響全局的歷史普遍規律。各種特技攝影的利用，以及無人機拍攝的大場面，從深度和廣度上拓展了觀眾的心理空間，逼近了閱讀小說原文所形成的審美想象。

　　總之，如同一切的經典名著，金庸小說的電影改編史仍將繼續，而此片必然成為后來者不能輕易繞過的一場通關之戰。在當今烽煙四起，各國人民無不關心“戰爭與和平”之主題的國際背景下，可以又一次促使飽暖無憂的人們思考：什么是俠？什么是俠之大者？

　　回到家中，吃了點稀粥咸菜，感覺油膩頓消，俠氣潛滋，孔和尚又隨口謅了幾句感慨曰：

　　江湖何處系雕鞍，

　　俠影翻飛劍氣寒。

　　放眼蒼生天地闊，

　　大河浩蕩夕陽殘。

　　2025年元月29日，乙巳蛇年春節之夜

   【文/孔慶東，北大中文系教授，紅歌會網專欄學者；本文原載“孔慶東”新浪微博?！?/strong>